太空星尘

我们无法解开命中注定的回环

自为风月马前卒


1938
已是掌灯时分,大地却仍然弥漫着蒸腾水汽。这是江南梅雨季节惯有的天儿,不讲理的热,不讲理的雨。兴许北方人难以习惯,但是对于吴邪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说,实在还算不得什么。
真正让他难捱的,是眼前灯影交辉的厅里这乌压压一群人。师座的场子,各界名流络绎不绝,来自天南海北的方言絮絮说着轻柔的客气话,入耳尽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声。有人向他问候:小三爷。吴邪懒于太过寒暄,略微点头致意,径直向灯火阑珊的僻静处走去。
这些人他并不都认得,也无心全部认下。那起达官显贵哪个不是惦着“西湖美景三月天”才肯来杭州任职,眼里闪着热络市侩的光。等哪日狼烟一起,瞧瞧,全跑没影儿了。
吴邪疲劳地揉揉太阳穴,解开了军装衬衫的风纪扣,随手接过侍应生托盘里的一杯Lafite。高脚杯的玻璃反射着灯光,本是温暖的色调,吴邪却感觉到一丝凉意从光影里溢出来。他猛地回首,寻找不和谐因素的源头。
如果他没猜错,这凉意大概来自世界上最神秘无定的光——目光。
果然,在身后的小客厅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个年轻姑娘相当夺目,一眼看去身材高挑,条子极顺。见吴邪回过头来看向她,便也淡淡地回望了他一眼。
离得不远,吴邪看得分明:那种眼神——只一个眼神——立刻让他确定,刚才那“凉意”的主人,就是这位美人儿。
一个女人,看上去年龄不超过二十岁,却有那样一双浑黑不见底的眸子,清清冷冷幽幽邃邃,宛若千尺深潭,倒映着山川日月,百年晨光。这是不沾染世俗的眼神——仿佛和这世界没有一丝联系。
吴邪转回头去。虽然不至于心漏跳半拍,但是那一眼已让他微汗的后背变得清凉无比。虽然胖子老说他“天真”,但是吴邪不会看不出这女人来头不小。他招手示意自己的副官王盟,轻声询问:“那边那个,是哪家的?”
王盟眼神不好,顺着他说的方向眯眼仔细瞧了瞧,才答:“报告老板,这妞儿面生,从前没见过。只听说是师座的客人。”
连王盟这样的“万事通”都不清楚,想必不是什么善茬儿,最好不要招惹。吴邪还心说这姑娘没法撩挺遗憾的,不过想归想,他这位“心大”的爷,待到糊里糊涂地敬了几回合酒说了几本子套话之后,就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虽说吴邪生长在这诗书簪缨之地杭城,本身也是个雅好山水的读书人,却由于家族的缘故不得不去当兵。吴家世代从军,到吴邪的父辈更是光耀门楣,他三叔在北边势力庞大一手遮天,吴邪虽然身在杭州但也跟着沾光,被尊称作“小三爷”。只是如今时局动荡,去年卢沟桥一声炮响,自此国破家亡,大江南北皆是烽火连天,恐怕有朝一日杭州这般的“人间天堂”也无法幸免。
宴会散后已近深夜,虽说亮着街灯却仍嫌凄凉。雨也不知是何时大的,竟似倾盆而下,洗得夜风凛凛,此时倒又浇灭了暑气,阴冷起来。
吴邪没有带伞,欲唤王盟,却想起那死小子躲懒,早溜了。无奈只得先避在檐下,想着雨小些再走罢。才没等几分钟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夹在雨声中,又有人低声唤——小三爷。虽说声线清冷,但是嗓音凉薄轻缓,让人直觉它的主人该是饱读诗书、唇齿噙香的。
吴邪逆着光晕回头,却瞧不清楚。只听到鞋跟一步一步轻轻叩击着大理石地面,由远及近。来人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果然是她。
她低着头,白旗袍和宝石蓝胸针在灯光下的色调很柔和,但周身散发的气质却是不相符的孤寂冷漠。如此反差,更让人捉摸不透。吴邪只能隐约看清她的脸。肤色如玉,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递过一把油纸伞。
“慢走。”
语罢也没再理会欲言又止的吴邪,更不曾用那双沉沉的眸子看他,只依旧闲闲地转身,不紧不慢地踏着有节奏的高跟鞋声,走入了光与暗的交织处。再没回头。
1940
客船刚刚靠岸时,是武林门的归锦桥码头最繁忙热闹的当口。正值五月,时髦的女孩挥着手帕寻找人群中的男友,海归的游子摘下帽子向故乡亲朋致意。西装革履的,长衫马褂的,蕾丝洋装的,锦缎裙裳的,来来往往,多少含着乱世中重逢那一丝“家书抵万金”的欣喜。
吴邪站在靠近舷梯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瞧着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从船上走下来。王盟在他身边,举着名牌。师座派他来接一位南下的专家,据说当年是海德堡大学医学系博士,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放弃了在德国任职深造的机会,回到东北老家当了军医。
师座为了搞到这位可谓是煞费苦心,早几年前就跟人家套过近乎,这次又动用了吴邪他三叔在北面的关系,才把此人调到杭州来。
这些都是吴邪打听来的,除了知道名字之外,他对这个人没有更多的了解。不过他想着,这样一位妙手仁心的“白衣天使”,估计是个胡子拉碴面目慈和的中年人吧。
这位名叫“张起灵”的医生似乎行动有些迟缓,一直到客都快走完了还未出现。吴邪百无聊赖地望着舱门,突然间却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修长身段,纯白的绸布旗袍,湖蓝的丝巾分外显眼。吴邪无可避免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看她 深邃清冷的双眸直直望定自己。这个身影,这张脸,这个眼神,两年间曾好多次出现在吴邪的午夜梦回里。没想过这位军医这么年轻,更没想过缘分尚未尽,竟会是她。
她款款走下最后几级台阶,走向愣怔的吴邪。王盟有眼色,上前接过她的行李径自开车去了,留下这两人独处。
她缓缓伸出左手。“小三爷。别来无恙。”
吴邪愣了半晌,才迟疑道:“张……小姐?”
张起灵浅浅地弯了弯唇角,算是默认。吴邪似乎还没有全部接受,只是鬼使神差、直觉驱使般地俯下身来,牵住她递来的手,轻轻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凉凉的,有丝缕中草药气息。只是很普通很客气的见面礼,却让吴邪脸上有些发烧。
按照师座的要求,码头接上人后再送到司令部,吴邪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不过这次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把握机会。
“敢问张小姐在何处下榻?改日登门,把伞还给您。”
其实那次雨停后吴邪曾专门去师座府上还伞,却被告知,她已经连夜离开了。
张起灵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手提箱的夹层里找出一张纸条递给吴邪,上面是个男人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着:江干区五柳巷十九号。
她轻声道:“小三爷若赏尊,还请勿着军装。”
实在是因为军务太多工作太忙,吴邪造访张起灵的住处已是半月后。他专门换了便装,有几分忐忑,觉得自己就像在演《白蛇传》,虽不在断桥上,但也算是在杭城。不过他演的不是借伞的许官人,倒是还伞的白素贞了。只知是一个样儿的烟雨朦胧,却不知是否一个样儿的情深意重。
张起灵的住处离省府不远,但是隔壁有个杭绸铺子,花花绿绿扯了一店面的衣料,就显得旁边的门脸儿不起眼了。吴邪有些紧张,叩响了十九号的门。
门倒是开了,只是这开还不如不开。吴邪看到,开门的居然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
他极度惊诧也极度尴尬,怀疑自己是不是敲错了门:“您是,张……”一时语塞。
年轻人却没回答,只是转身把吴邪让进屋里站定,才慢慢地伸出手——这次是右手:“张起灵。”
吴邪僵硬地和他握了握。他发现“张起灵”的右手中指和食指奇长,茧子位置奇特,大概是常年拿手术刀所致。
他有些崩溃地问:“张小姐…是您姊妹吗?”
张起灵摇摇头:“是我。”
他解释说,由于身份特殊,日军在东三省以及京津冀大规模通缉他,北边已经待不下去,只得乔装成女人南下避避风头。两年前那次也是应师座之邀前来的。好在他出身东北张家,精通易容缩骨,所以一路不曾有人认出。在码头不便暴露身份,他就没坦白。
如此一来吴邪再细打量眼前这个张起灵,发现他和“张小姐”其实很相似。深邃沉郁的眼神,白皙冷漠的脸,笔直挺拔的后脊,说话的语气也是冷冷淡淡懒懒散散。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易容的本事实在厉害,那个“张小姐”的确女人味十足,仪态万方。
不过张起灵真的是闷得可怕,那个下午一直是吴邪在傻兮兮地找话头。他跟张起灵讲长三角地区作战形势,战局现状,告诉他本地流行的时疫,战士们常患的传染病,到最后甚至把杭州的地下防御工事也介绍了一遍。
天才擦黑。
张起灵只是偶尔应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临走时吴邪自嘲地笑了笑,说张医生要真是位姑娘,那他一定要追到手。
出乎意料,张起灵附和似的,竟淡淡地笑了一下。
后来他们经常碰面。有时是医务室外步履匆匆一个擦肩,有时是会议桌上面对面落座一个点头,有时是炮火纷飞里临时搭建的手术台,张起灵冷着脸命令吴邪躺好了不许动,面不改色下手利索地把他腰部的弹片取出来。
他们渐渐熟了。吴邪发现张起灵虽然是学医的,但是动起手来占尽上风,他压根儿没有还手之力。他有时开玩笑说:“你这么无趣,还不如原来的‘张小姐’呢。”张起灵不理会,只斜睨他一眼,吴邪便吐吐舌,笑着蹦远了。
其实张起灵并不很习惯住在杭州,这里的饮食和气候北方人都不易适应。所以吴邪常叫上他去一家东北人开的馆子,老板娘都认下了他俩。
至于那把油纸伞,他们一直共用着,穿梭进出于多雨的江南。吴邪总不带伞,不知是不记得还是不愿意,不过他乐得在杭城梅雨季节的某个午后踏入五柳巷十九号的昏沉堂屋,伞搁到缸里,微微淋湿的外套随手往衣帽架上一丢,把张起灵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屋子弄脏乱,然后再被他面无表情地赶到院子里去,大笑。
——当时只道是寻常。

1942
仗是说打就打。
吴邪从前总喜欢跑医务室去找张起灵,看他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医药古籍,或是小心仔细地为手术刀消毒。不过现在,吴邪是尽力避免让手下的任何一个兵见到张起灵,自己也是。 可惜事与愿违,伤员一拨又一拨,吴邪急得脸色铁青,张起灵忙得眼眶深陷。不过他还是会在枪炮暂哑的间隙,在夜深人静伤员都熟睡后,在吴邪精疲力竭地吞下安眠药的前一秒, 送来一杯茶,看着吴邪喝下去。
局势一天天紧张。从机场被毁运输受阻,一直到烽火燃尽西子湖,燃尽杭城,燃尽浙江,蔓延向江西。整整四个月。
师座殉国,全员转移。吴邪目送着载着所剩无几的兵士的卡车远去,转身伏进夜色里,伏进敌占区。未迈出几步腕子却被人牢牢攥住,转身,张起灵点漆般的双眸紧紧盯着他。
“小哥——你没走?”
张起灵摇摇头。“车上伤员我安排了别的医生。”
吴邪已明白张起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笑了:“国破家亦亡,家亡人焉在?”
记忆里后面的片段总是充斥着血色。再无昔日风月胜地杭州,只是断壁残垣的空城。掏出打火机点起,扔向浇了汽油的粮草和粮草下面的炸药,迅速翻身跳下敌营营墙时,吴邪耳中还回响着张起灵最后的回答:“我在这等你。”
民国三十一年夏,日本为摧毁中国在浙江前进机场,打击国军第三战区主力,发动浙赣会战。据不完全统计,我方阵亡40188人,被俘10847人。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寸相思一寸灰。
山河踏碎血涸干,相思碾断灰飞散。
1946
战后钱塘,归锦桥码头。
“泰定”号客轮已在这里泊了两日,明天一早就要起锚。吴邪徘徊在街头,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几年前那场战役他受伤多处,脑部重创,还是一位军医背着他赶上大部队,生死线上三天三夜没合眼把他抢救回来。后来那军医被紧急调用,没有等到他醒过来,就离开了杭州。听王盟说,他从前和那医生关系匪浅,只是如今却完全记不起了。如果有机会,吴邪倒是想当面向人家道谢呢。
几日前他听到王盟偷偷跟手下说:“明儿有南下的船,也不知张大夫会不会在上头。他不是说一定会回来的么?”
手下叹气:“回来有甚用?咱爷全忘了。”
吴邪听得糊涂,正欲问清,谁知王盟一见他就慌忙改口:“爷要出门?记得带伞。”
他怀疑地看看王盟,又看看斜靠在门廊里的那把油纸伞。手指触到伞骨的刹那,一种奇迹般的亲切如火花迸发——每次打起这把伞,他都会有如是感觉。
而现在吴邪撑伞立在码头,无意识无目的地望着这艘南下的客船。这天气里没人像他这般闲散,只有不远处半开的店面外围着零星的车夫,等着雨天多赚几个钱。
船上甲板有遮挡,只有一个人茕茕孑立,穿着藏青的外套和白衬衫,相当显眼。许是赏赏雨里的杭城罢,不过这样的烟江美景风月无边,独自欣赏实在有几味苍凉。
那个人面色沉静眼神深邃,看着吴邪的方向,看那个茫然落寞的背影撑着泛黄旧伞,一人一天地。
吴邪感觉到了这微凉注视。转身抬眼望,握不住的、强烈到湮没他的熟稔,冲击着他的大脑。
王盟说那张医生临走前嘱咐过,雨天出门一定要打伞,千万不要受凉。还是回去罢。
雨小多了,吴邪招手叫了辆黄包车,一声长叹靠进厢里,只觉得头痛欲裂。他能感觉到那视线一直追随他远去,消失在故城巷弄里。
似乎有人在他脑海里写字。修长潇洒的行书,笔力雄劲,写着什么——写着,写着江干区五柳巷……十九号。
好累——好熟悉。
吴邪仿佛看到那个朦胧的人影站在船头,无声地对他道:“小三爷。好久不见。”
他猛一下从座位上惊起,:“师傅,回码头!快!”
他再也不能错过,再也不能放手——“一次就好,我陪你去看天荒地老。”人这辈子哪有那么多机会刻骨铭心痛痛快快爱一场,就醉死在这盅风月酿下的浊酒里罢,一晌贪欢,一生为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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